谢临也正要去宣文帝那边,其实方才他一直在沈霜宁身后,只是她并未留意到。
沈霜宁看着近在咫尺的谢小侯爷,有一瞬间地晃神。
“没事吧?”谢临关切道。
沈霜宁摇摇头。
谢临看她站稳后,便松开了手,拉开距离,对沈夫人和裴夫人拱手行礼。
沈夫人看他一表人才,微微颔首。
这时,谢临发现沈霜宁脚上的异样,心头一紧。
“你受伤了?”
“一点小伤,不碍事的。”
沈霜宁并不矫情,这点疼还能忍,只是走起路来难免会被人看出不适。
“是那个时候受的伤?”谢临的眉头拧得更深了。
沈霜宁点头。
当时被萧景渊救下,她其实看到谢临过来了,只是当时的她一心想远离萧景渊,便急匆匆走了。
谢临攥紧拳头:“我这去将董卓那厮找来。”
沈霜宁忙抓住他的手臂,拦着他:“不是他的错,是我自己大意,你别去。他也已经向我道过歉了。”
说完又意识到不妥,便松了手。
谢临思索片刻,道:“我听你的,你不想我去,我便不去。”
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呢?
沈霜宁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了。
当局者迷旁观者清,一旁的沈夫人看得明白,这谢小侯爷分明是对女儿有意思。
裴夫人则有些犯愁了。
怎么办,这位小侯爷也对四小姐有意,三郎又多了个情敌。
那么四小姐又是怎么想的呢?
许是谢临两次救她于危难,沈霜宁对谢临是有一点好感的。
尝过萧景渊那等冷情之人,才知如谢临这般热烈的少年有多香。
但她已不是为爱冲动的闺阁少女,谢临究竟是不是良配,还需再看看。
周围人都在看着萧世子和宋家小姐这对壁人,是以并未注意到沈霜宁这边。
萧景渊却瞥见四小姐同他的好友站在一起,视线停顿片刻,随后便淡淡地移开了。
虽是个短暂的小动作,离他最近的女子仍察觉到了。
宋惜枝望向不远处,轻声道:“四小姐跟小侯爷很相配。世子不觉得么?”
郎才女貌,门当户对,的确相配。
可萧景渊知道,谢临不会喜欢四小姐的,因为她姓沈。
萧景渊未再多看一眼,只随意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宋惜枝复又抬眸看眼前俊朗的男子,情意绵绵,红唇轻启,似乎想问些什么。
世子觉得我们相配吗?
然而没等问出口,萧景渊就被人叫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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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文帝二十五岁登基,已在位二十载,以勤政爱民著称,是难得的明君。
却也因年轻时过于勤勉,几乎掏空了身体,不得不靠各种名贵药材温养身体。
沈霜宁再见他时,虽未到后来形销骨立、油尽灯枯之态,却已隐约可见病容端倪。
宣文帝接过老太监递来的汤药,被苦得脸都皱了起来,又吃了颗密蜜饯才好些。
“还望父皇保重身体。”三皇子翟吉对皇帝体贴入微,而四皇子则偷偷白了一眼。
宣文帝子嗣不丰,仅有四儿一女,太子和二皇子皆不在京中,唯有三皇子、四皇子、以及景瑜公主在此伴驾。
两位皇子坐在宣文帝右手边,萧景渊则坐在左手边,可见燕王府的地位在帝王心中的分量。
昔年燕王随宣文帝打江山,二人情同手足,乃生死莫逆之交,是以宣文帝登基后,将燕王封为了大梁唯一的异姓王。
宣文帝视萧景渊如亲侄子一般。
“臣女参见陛下。”
“臣妇参见陛下。”
沈霜宁和沈夫人行跪拜大礼。
“你便是这次闺仪比试第一的沈氏女?”宣文帝看向的小女娘。
沈霜宁道:“承蒙长公主厚爱,臣女幸获微名,不胜惶恐。”
“都起来吧。”宣文帝黑沉的眼看向沈霜宁,“朕听说你的脚受伤了。来人,赐座。”
宣文帝生得一张圆润面庞,五官线条柔和,开口时语气温雅,偏偏周身萦绕的帝王威仪分毫未减。端坐着便如岱宗稳立,自有万钧山岳般的沉毅气势。
“谢陛下。”
沈霜宁坐在太监端上来的椅子上。
宣文帝抚着霜白的胡须说道:“民本为基,贵自俗来。说让灾民吃南瓜的人,也是你?”
沈霜宁不卑不亢道:“是,陛下。”
“那你再同朕说说。”
周围都是皇帝的近臣,沈霜宁知道,宣文帝这是让她说给他们听。
沈夫人递给她一个眼神,示意她别乱说话。
沈霜宁收到母亲的眼神示意,随后一脸老实地复述一遍。
宋阁老冷哼一声:“朝廷已开仓放粮,你却让灾民吃劳什子南瓜,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?”
沈霜宁忍了忍,依旧温和道:“不知阁老可否知道受灾地的真实情况?”
宋阁老眼神里带着丝丝轻蔑:“我不知道,难道你就很清楚了解了?”
“我还真知道。”沈霜宁道,“两日前,一个名叫钟阿四的男人在城门闹事,他是真定的灾民,因妻儿被活活饿死,便上京讨说法,却被士兵拦着不给进城,于是他在城外用火油烧死了自己。”
沈霜宁说这番话时,语气平静,却仿佛往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,掀起巨大的涟漪!
宋阁老脸色瞬变。
该死,此事他早已封锁了消息,这丫头怎么知道的?
“去往真定的路雪深余尺,车马尚难通行,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,满腹怨恨,他岂会冒险赶到上京?他引火自焚,是想引起天子的注意,为真定寻一个希望。”
萧景渊在沈霜宁提及“钟阿四”这个名字时,终于掀起眼帘,若有所思地看着她。
宣文帝看向宋阁老,沉下脸:“有这种事吗?”
宋阁老嘴唇有些颤抖,弯下腰说道:“启禀陛下,确有此事,只是并非她所说的那样,那名闹事者举止疯癫,也并非真定人,只是个来历不明的乞丐而已。”
“这丫头就是在危言耸听!”
沈霜宁冷眼睨着宋阁老。
老东西死不悔改,看来宋府前世被抄家,一点不冤。
宣文帝没有言语。
宋阁老知道,不能再让沈霜宁继续“胡言乱语”下去。
但就在这时,长公主开口了。
“钟阿四,此人的名字很耳熟啊......”
“我想起来了,他曾是我的马夫,半年前他老母亲重病,便回去尽孝了,两个月还寄了封信来,说是妻子生了个白胖的儿子,还说回京后要求我赐名呢。”
长公主又道:“只是后来大雪封路,我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,噢对了,钟阿四的确是真定人。”
长公主垂下眸子,难过道:“这么说,他全家都已经死了么?可惜了,他是个好马夫。”
宣文帝安慰道:“朕会给皇姐另寻一个趁手的马夫。”
宋阁老张了张口,他突然意识到,此事瞒不住了。
他立刻改了口风,垂首道:“臣也是听底下的人说,并不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,也许是有误会......”
宣文帝没有再问钟阿四的事,他眸色沉沉道:“半个月前便有人上书启奏,告诉朕受灾地每天仍有无数人被活活饿死,百姓易子而食。朕很是不解,朝廷的粮,究竟去哪了?”
宣文帝眯着小眼睛,凌厉的扫视众人。
有人已经汗流浃背,宋阁老更是不敢抬头对视。
最后,宣文帝的目光落在那娇小的身影上,抬手一指。
“沈霜宁,你这个南瓜的点子不错,你可还有别的法子?”
沈夫人忙说道:“小女不懂这些的,陛下莫要听她胡说。”疯狂给沈霜宁眨眼。
沈霜宁看着帝王的眼睛,顿了顿,还是决定说出来。
她从座中起身:“用南瓜代替粮食只是权宜之计,朝廷开仓放粮,而灾民却吃不上饭,最根本的原因是富商屯粮抬价,地方官员层层剥削,贪墨存粮,最后到灾民手里的,就只有一碗几粒米的稀粥。”
“若是朝廷不及时出手,整治这些乱象,哪怕是随处可见的南瓜,也会成为灾民吃不起的金子。”
此话一出,满座皆惊。
帝王神情莫测,长公主一副看热闹的样子。
沈夫人快晕过去了。
宋阁老抬手指着沈霜宁,怒道:“你放肆!”
“你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?朝廷之事,岂是你能指手画脚的?”
沈霜宁转眸看他,忽而轻笑,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。
“阁老言重了,我并未对朝廷之事指手画脚。当年您在江南治水,也曾痛斥盐商囤盐,如今不过把‘盐’换成‘粮’,阁老怎么就听不得了?”
我还没说官商勾结呢,你急什么?
“宁宁,不得无礼!”沈夫人脸色惊变,斥责道。
长公主及时开口:“是啊,宋阁老,你这不是在欺负小姑娘吗?”
沈霜宁是她亲自选的闺仪表率,她当然要护着她了。
而且,她早就看宋章这个老东西不爽了。
宋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沈霜宁那如黑曜石的眼睛,盯着宋章:“您问我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——我懂灾民啃树皮时,要先把树皮放在石头上磨三天,直到磨成粉才能咽下;懂妇人用奶水喂完孩子,自己要去喝观音土......”
“更懂当百姓连南瓜都吃不上时,他们眼里的火会烧向何处。”
听到这句话,宣文帝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,那对黄豆大的漆黑眼珠里燃烧着灼灼怒火。
宋阁老还欲再说些什么,余光瞥见帝王阴沉的脸时,心里忽地“咯噔”一声。
糟了。
他脸色变了又变,最后阴翳地瞥了沈霜宁一眼,抿唇不语。
沈夫人扑通跪下,“陛下恕罪,小女年幼无知,是臣妇没有教好她。”
说着,又拉着沈霜宁的衣袖,示意她赶紧跪下认错。
沈霜宁一顿输出后,头脑也逐渐冷静下来,有点后悔了。
说好不管的,这死嘴怎么就是没忍住呢?
只怕现在周围的人都在用看怪物的眼睛看她吧。
沈霜宁并不知,谢临和萧景渊都在看着她。